媽媽，妳好嗎？

告別式結束了。

像是經歷了一趟極不真實的旅程，終於再度返回臺北。

老實說，回台南之前本來以為是來邊看顧媽媽，

然後還可以寫寫蠢蛋看護日記之類的。

沒想到居然是要記下這麼哀傷的，說再見的故事。


該說是漫長還是快轉到讓人措手不及的兩個禮拜呢？

知道媽媽低調，不想讓很多人知道，

但我又怎麼可能讓這麼重的事情雲淡風輕的過去。

恍神太久了，必須寫點什麼，記下一點什麼。

雖然好像已有心理準備，還是來的太早了。

不對，應該說一直害怕那天會降臨，總是祈禱不要有那麼一天，

所以多少有一點逃避的心情吧。

妳走了以後才想到很多「也許……」或「啊，如果早一點……」

是不是我們都太樂觀，才想不到無常會離我們這麼近。

不過這趟回家之前，的確開始有意識到，安定的生活將會有所改變。

比方說每天隨時盯著手機裡名為Family的Line群組，深怕漏了新狀況，

檢查手機也變成前些日子裡一早睜開眼的第一件事：

對媽媽病情不樂觀的狀況，甚至有些驚慌，
還不免還迷信了起來......

不管你們聽過這傳說沒有，

總之「不要晚上剪指甲」是曾有某人用一種正經而嚴肅的口吻的跟我講的。

 （不然剪指甲不是洗完澡舒服窩在床上做起來最合時宜的事嗎？）

    幸好幸好，最後那一刻，我在。

時間先回到２年半前。

2013年7月，本一直覺得是腸躁症還什麼的媽媽，忽然被宣判得了直腸癌，三期。
分別在13和14年開了二次刀，切了一小段腸，又切了一小塊肝。

期間做過幾次化療，除此之外與正常人沒有兩樣。

不過今年後半年，不太喊痛的她突然常說腰酸背痛，

本以為她是運動練功過度的肌肉傷害，

後來才發現，原來癌細胞不知何時已經悄悄蔓延到淋巴和骨頭。

現在想起來，媽媽提起病情總是避重就輕，報喜不報憂，

甚至想多問她還會說「好，不提了，聊點開心的，妳產檢怎樣了？」這樣，

讓話題往歡樂的方向偏移。

是不是苦的事都背著我們自己吞了呢？為什麼呢？因為這就是媽媽啊！

回想起來都不免自責，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作息，

她不特別提，看起來這麼健康，我們甚至會忘記媽媽身上有個未爆彈。

兩週前也南下看媽媽，雖然媽媽那時行動已經不是很方便，

但我們還推著輪椅帶她逛muji旗艦店，甚至還買了3件新衣服呢～

隔天大家還一起去了史博館曬太陽野餐。

短短2週，病情急轉直下，是不是因為被醫生宣判了進入癌末，

求生意志便跟壞細胞的分裂速度成反比了呢？

這次回到家，電療後更加虛弱的媽媽已經連坐著都累了，幾乎都躺在床上。

但還有意識，還知道我們回來了。握住她的手，還感受到她使盡地回握。

連嗎啡都止不了的痛，我們又如何能減輕那種刺骨的疼。

(唉，那到底是怎麼樣的痛呢？)

聽她喊痛，就連忙去幫她翻身，這裡按按那裡推推。

可以感覺生命之光正在一點一滴離開她的身體，可是再怎麼也無法阻止。

如果能看得見死神，我想祂正站在ㄧ旁虎視眈眈，無視我們的心焦吧。

後來發現媽媽２天下來幾乎無法進食，擔心她營養不良的老爸決定再度把媽媽送進醫院。

本來預計是先去打營養針、打點滴讓她有點體力，

沒想到在深夜的急診室無預警的收到一張病危通知:

血壓太低、脈搏微弱、肝指數異常、身體循環不佳……總之一切都指向最壞的狀況。

淚眼迷濛中把媽媽推進單人病房，跟爸輪流回家洗了澡，

在大夜班護士表達不樂觀也許無法度過今晚之後，我們在病房過了幾乎沒闔眼的第一夜。

後來媽媽奇蹟的撐過了第一天，大概是點滴起了作用，血壓、心跳慢慢恢復正常， 

但已經像是在鬼門關前徘徊的樣子，看起來非常疲憊。

老爸從醫生宣佈媽媽癌末即將轉安寧照護時，

就有叮囑我們姐妹倆要嚴肅面對這件事。

為人子女，處理後事相關事宜，要有心理準備。

唉，如果我仍是個可以拒絕接受這種可怕事情、可以逃避的孩子該有多好，

但三十好幾的自己，本該是個負責任的大人了。

不過老爸啊，遇到這種事我們簡直無知的像個孩子啊～

您夠老、經驗又多，就幫我們一下吧！

「要找誰來念經祝禱? 」

「確認媽媽要不要回家嚥最後一口氣，

    中陰身的狀態很重要，不能讓媽媽的魂錯跑到地獄去~」

「什麼時候要聯絡禮儀公司……」還有還有……

在醫院度過的幾天完全不日常。

雖然主聯絡者還是老爸，旁邊聽著的我仍究感覺自己瞬間老了好幾歲。

知道怎麼處理後事，貌似可以平靜的面對死別，也是一種成長吧。（菸）

躺在床上的媽媽偶有意識，還用氣音勉強吐出幾個字。

印象最深的是我們在病床旁邊吃午餐，媽媽問我們在吃什麼。

還有突然冒出的那句意思為「我生了要告訴她」的句子。

嗚，媽媽臨終前還掛念著沒能看到我明年3月即將出生的孩子啊 (掩面)。

(事實上後來翻看媽媽藏在抽屜的抗癌日記，

她真的非常期待能看到我這得來不易的孩子，足足寫了3次……)

我們邊說「當然會讓妳知道、一定會讓妳看到，不要掛心～」眼前又糊成一片水塘。

在醫院的那幾天總睡不好，起得也早，

有時早上去倒水還可以看到美麗的晨曦透過窗灑進來

在這麼沒有活力的地方，陽光依然閃閃發亮。

邊想著「媽媽妳要加油喔」邊拍下這個景象，默默走回病房。

這是媽媽走的那天早上。

那天，媽媽忽然恍惚重複的說著「不要」兩字。

問她不要什麼?是不是她不要走?是不是捨不得?

沒想到她真的點了好幾下頭。

妳捨不得，我們又何嘗捨得?

但「媽媽，妳盡力了，已經很棒了，這麼痛，不要逞強，

    去一個能好好走路、重新快樂跳舞、唱歌的地方，好嗎?」我們紅著眼眶這麼說。

    看著她緩緩點頭，貌似放下了。

後來血壓降得很低，

心跳從穩定的100多、90幾開始變得紊亂，而且數字一路下降

護士進來看了心電圖一眼，告訴我們：

「看起來就是這1小時左右的事了，如果開始40、30、20……

然後這條線開始變平，就按下這個鍵，我們才能記錄死亡時間。」

她說得冷靜，我跟姊姊心驚膽跳，誰都不忍盯著心電圖看。

在媽媽跟生命拔河的期間，我們跟她講著最後的話。

雖然她看起來都沒有反應，

但師父跟醫生都說聽覺是人類最慢消失的感官，

那一句句關於我們的感激、我們的愛，還有要她不要怕的鼓勵，

我想媽媽都有聽到。

終究我們是目擊了心電圖變成直線的那一刻 。

按下護士說的鈕，一張紙跑出來。

心跳靜止之後，媽媽喘了最後一口大氣，胸口不再起伏，一切歸於平靜。

通知護士「媽媽走了」，她進來看了心電圖，說聲「嗯，真的耶」，然後取走了紙。

啊，原來死亡就是這麼一回事嗎?

入院前就媽媽已簽好了放棄急救，不插管不電擊，

能安詳平靜的走，是媽媽也是我們的心願。

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喊，安靜的病房裡，我們靜靜的流淚。

12月9日，星期三，下午1點28分，媽媽正式離開我們。

師父說媽媽斷氣後都不能哭，媽媽會離不開，所以我們儘可能忍著。

8個小時的誦經後，我們帶媽媽離開病房前往殯儀館。

老媽呀，托您的福，我生平第一次搭到救護車呢。

還第一次在深夜來到殯儀館的停屍間。

沒有感受到怕，只想著放媽媽自己一個人在那裡，她會不會寂寞呢?

回家的路上居然下起了雨。

幾乎終日晴朗的台南下雨幾乎算是天有異象了。

老天爺呀，您也與我們同悲嗎?

住了醫院三晚，總算回到家，

老爸說總算我這孕婦也能睡得舒服一點了，

但，少了媽媽的家，感覺好空啊。

人啊，病著是一回事，就算照顧起來可折騰了，就算根本也無法跟你互動了，

但她還在那裡，還看得到、摸得到。

可一旦人真的走了，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了啊。

躺在媽媽的床上，邊想著這些，有點想哭，但實在太累了，很快沉沉睡去。

隔天去跟禮儀公司喬接下來的時間:入殮、家祭、火化。

也把跟姊姊幫媽媽挑好的衣服帶過去。

2週前新買的亮色格子襯衫，媽下了水都還沒穿呢，一定要讓她穿著走的啊。

姊幫她搭了毛衣、牛仔褲、媽最常穿的便鞋，總之全身都是媽喜歡的行頭。

幫媽媽挑壽衣應該是治喪的所有的繁複禮儀我們唯一比較在行的。

姊姊品味好，我想這身行頭雖不奢華，但媽媽一定很滿意。

但入殮那天，看到那身衣裳穿在媽媽身上，實在很難不再度紅了眼眶......

然後靈堂上有了媽媽的名字和照片。（靈堂上方的橫幅字方向為奇怪的右到左）

（雖然是尊稱，但我想媽媽應該很排斥這個「老夫人」頭銜吧，呵呵）

時間在靈堂裡拜飯、上香、誦經、恍神中快速溜過。

唸完經，一回頭已是黃昏。

以前閒著沒事也會想說開一下FB看看大家在幹麻，

但從媽媽病危那刻就覺得歡樂的世界離我好遠，

期間幾乎放下手機，就只是看著靈堂上媽媽的照片放空

（我挑的那張照片媽媽笑得可開心了）

讓不平靜的思緒在佛音中沉澱。

家裡爸爸替媽媽點上了白蠟燭，還有頭七之前一直開著的玄關燈。

也常在這裡看著心經和燭火發呆，覺得沉靜。

說辦喪事很忙嗎？其實也還好，

我覺得多數的時間就是在茫然的想著過去、想著未來，

好像身體有什麼部分脫落了，那種使不上力的感覺。

一整天好像也沒做什麼，看看天空，居然又天黑了，

時間在恍惚中流逝。

然後到了告別式的那天。

我和姊姊穿著全白孝服，

在司儀的帶領下向媽媽正式說再見，也向前來的親友誠心致謝。

大家掩不住的哀傷讓我無數次鼻酸泛淚。

親愛的媽媽，大家都捨不得妳，

但最後這些日子妳比別人足足多受了2、3倍的苦，

我寧願相信，妳是提前去了更好的地方。

就像阿姨說的，「先走的先享福，解脫了，妳命好啊! 」

告別式結束，把媽媽送進火葬場，

2小後，媽媽變成骨灰。

灑脫的媽媽說她不要靈骨塔，也不要牌位，

下個月我們要一起把媽媽撒去她喜歡的山林之間。

媽媽喜歡山，喜歡綠意，喜歡鳥語花香，

就讓追憶的身影在風聲鳥語中回歸於自然天地。

想她的時候，我們在心底說，也許媽媽就是掠身邊的一縷清風，

不管怎麼樣，她一定會收到我們的思念。

媽媽走後到現在我都沒有夢見她，

頭七那天，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回來看我們。

可能是沒有牽掛了，可能我們為她辦的簡單隆重的告別式她沒有不滿，

（不是說有的老人家會趁頭七託夢罵兒女的嗎?

如果她要回來碎念我還真的很期待呢～XD)

也或許，其實媽媽有偷偷回來，只是不想喚醒我們也說不定～

2015年已經到了尾聲，這也許是我成長最多也最難忘的一年。

生的喜悅，死的哀淒，同時在我身邊上演。

這幾天一直告訴肚裡的毛哥要乖乖，先跟他說我們照顧阿嬤很忙，

後來又跟他說媽媽幫阿嬤辦後事，你別出亂子喔~

他也真的乖乖，該安靜的時候都靜靜休息，

偶爾夜深人靜或突然想起什麼有點失落的時候，

他又冷不防的動個好幾下讓我知道他還在，

提醒我不是自己一個人，要打起精神，要開心。

寶貝，有你在，真好。

我的媽媽，你的阿嬤，是個正向開朗的人，

只是身體的虛弱奪走她太多東西，甚至讓你來不及與她碰面。

這大概是幾乎圓滿無憾的道別裡我心頭唯一小小的遺憾。

以後我會拿很多的照片告訴你阿嬤的故事，

跟你說因為我有這麼棒的媽媽，你媽我才長成現在這個還不壞的樣子。

想起媽媽走的那一天晚上，在醫院伴著平靜的念佛聲，

陪我們唸經的師父說不能哭，不要想著「我是個沒媽的孩子了」，

那都是自私的想法，媽媽沒有痛了，是要替她高興的。

媽媽呀，能到無病無痛的世界真的太好了，

但是，有媽的孩子像個寶，叫我怎麼不懷念自己也曾經是個寶啊啊啊。

有媽媽在，是多好的事啊。

失親之痛，也許就是那種「再也無法......」的感覺吧，

一想到，心就會揪一下。

告別式結束後幾天，我跟姊姊、爸爸花了點時間一起整理媽媽的東西。

人活著的時候，物品就只是物品而已，

心愛的人走了，所有的物品都成了紀念。

丟了很多用不到的，留下值得回憶的。

留下來的我們，也將重回自己的人生。

雖然看不見媽媽了，但妳永遠活在我們心裡。

親愛的媽媽，暫時再見了。

在我看不見的那個世界裡，妳一定要過得比我希望的更好喔。

謝謝妳生下我，從小到大，從妳身上得到的愛不虞匱乏，

我相信我是個懂愛、也會愛的孩子。真的好愛妳。

（水腦不常放照片的，為了紀念媽媽，這回就讓我破例獻寶一次吧～）

親愛的爸爸，請你一定也要多保重。

就算面對死亡，誰都難以從容，

可因為你知道你是爸爸，不能崩潰，不能倒下，

有你在，穩固的像塊岩石，我們大可使勁靠在你身上。

你答應我們會好好運動，說還要陪我們很久很久，看著孫子念大學喔！

很難想像連你都不在的日子......

好吧，也許終有那麼一天，

但願那時候我已經很老很老，老到可以對生離死別概括承受，

老到能像你這般在混亂的情緒中穩定的處理一切。

不論父母在幾歲去世而當時的自己又是幾歲，想必對任何人都是一大打擊吧。

但三十幾歲的悲傷，跟六十幾歲時的悲傷，應該還是有等級上的不同我想。

最後放上我們一家最早的全家福～

再放上30多年後我們一家四口的歡樂連拍（女婿跟孫子在鏡頭之外）

生在這個家，身為妳的女兒，我真心感到驕傲。

（瞧我老媽多有活力，跳得多高！）

「不因完結而哭，要為曾經發生而笑。」

這幾天在書上看到的句子，我把它在心底劃上紅線。

萬般不捨，也只能珍藏著回憶，繼續好好活下去。

每一個離別，都是一個記憶的誕生，

妳會永遠在我記憶裡生龍活虎，每一個重要時刻都不會讓妳缺席。

謝謝妳，我親愛的媽媽，珍重再見。